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董爺爺  

訪談者(以下為訪):許時恩、蔡珮縈

受訪者(以下為受):董爺爺

 

日期:2013年1月28日

時間:晚上七時三十分至八時三十五分

地點:高雄市楠梓區楠梓路

 

董爺爺還在中國大陸時就是警察了,老家在江蘇,民國三十八年五月,在國民軍抵台之前,就跟著警員總隊訓練團隨軍隊撤退來到台灣。台灣戒嚴時期,曾因被視為「匪諜」入獄,而後重獲自由,繼續擔任警職,直至退休。曾是公權力象徵的執法人員,走過台灣政治、社會最緊張的白色恐怖時期,現在的董爺爺,依然相信「匪諜」的存在。

 

訪:伯伯是什麼時候過來台灣的?

受: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份過來的。

訪:伯伯到台灣的時候幾歲呢?

受:我二十…算二十一吧!

訪:所以伯伯是十七年出生的嗎?

受:我是十五年出生的,因為我十一月以後了…那就差兩歲了!

訪:是怎麼過來的呢?

受:過來是…呃…也不好解釋…按理講我是跟訓練團警員總隊過來的。

訪:伯伯是哪裡人呢?

受:我是江蘇人。

訪:那裡就有訓練的警員總隊嗎?

受:那邊算訓練的,事實上早年我是在首都警察學校…

訪:所以伯伯在大陸的時候就是當警察嗎?

受:對,我就做警察的。

訪:警察那個時候需要參加戰爭嗎?

受:警察是…(笑)這會兒你沒真的打過來我就不清楚了,但是不會說警察調職向前去打仗…這倒不會的…(笑)

訪:所以是剛好那個時候警員總隊要調過來台灣嗎?

受:就是要過來台灣…撤來台灣,跟著部隊一起撤來台灣。

訪:那伯伯過來台灣之後是住在眷村嗎?

受:我沒有住在眷村,眷村是後來才蓋的眷村,以前眷村是沒有的呀…

訪:那伯伯過來台灣是住在哪裡?

受:我們統一住在鳳山。

訪:有規劃一個區域給大家住嗎?

受:是不是規畫的我也搞不清楚…(笑)我也不太了解…到了就有地方住了。

訪:伯伯您來台之後,剛好有經歷過那時候大家說的白色恐怖的時代嘛…

受:欸…倒沒有這個現象,沒有…我們那時候來沒有這個現象。一樣,機場,你隨便從哪個門都可以過去,以後,才發生的…

訪:那大概是隔多久您覺得才發生的呢?

受:(笑)這個我沒有辦法知道哩…

訪:是戒嚴之後嗎?

受:來算是戒嚴以後…

訪:那時候政府是不是會有大量的宣導標語,像是匪諜就在你身邊、檢舉匪諜人人有責什麼的?

受:那當然有的…怎麼會沒有呢?!到處都有啊…

訪:那個時候這些標語在身邊有沒有對您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?

受:欸…沒有影響。

訪:會特別防範嗎?

受:沒有…我沒有什麼防範。當然有防範也是他們做錯…我們也沒有做錯…我們有什麼防範不防範…(笑)像平常一樣嘛…

訪:在戒嚴時代會比較嚴格嗎?

受:這是應該的呀!要不然還往哪兒去呀?還往哪兒跑啊?對不對…?這應該的呀!譬如這個我跟你講的,我本身就是受害的…這我受害的,我並沒怨政府喔…我始終都沒怨政府啊!

訪:都沒怨政府?

受:這、我…這怨政府,你再怨政府你還有地方嗎?!我就這麼講一句吧!台灣哪兒走啊?!你那個時代你不能不這樣啊!不嚴格能行嗎?…拿我來講,我被害就是被共產黨害的!潛伏在裡面的…就我一個同事說,他看過共產黨鬥爭,欸!就這一句話…

訪:共產黨鬥爭會?!

受:欸!共產黨鬥爭會,就這一句話…這個人是我給介紹的,我們,同學嘛…我們都是警察總隊來的…

訪:伯伯的同學被抓走關了多久?

受:他認為他關不一定是關…我們都送到那個…警備總部!我看到他的公文,公文書上面寫的,匪嫌!匪嫌兩個字。

訪:是寫伯伯還是那個同事?

受:不是這樣子講…不一定是寫誰,他一張公文嘛…封面嘛…在封面上寫的。…他拿走的…把我們送過去的…我看到的,兩個字。我親身看到的…

訪:伯伯是因為這樣才知道可能是因為這樣被牽連到,還是他們有告訴您?

受:都沒有講。

訪:都沒有講就直接把伯伯帶走嗎?

受:就是就是…其他都沒有,都不知道。到了那邊承辦人員要問哪…才了解這個事情…我就問我這個同學,我說這怎麼回事兒?他說訓練的時候啊…那個指導員就是個別談話,個別談話他說看過共產黨鬥爭會沒有?看過的…就這麼一句話。(笑)一句話,糟了。指導員他就是共產黨的!不然怎麼這個事他會害人家呢?就是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是共產黨,他要抓一個供,他自己潛伏在裡面才安全嘛…我們沒有人知道他是的哪!等到我們出來了,我們被放出來了到總部,總部的副總隊長就告訴我們,早就知道你們是冤枉的了,早就知道了!副總隊長講,他應該被槍斃的,他都被槍斃了,我們關在裡面嘛…十個多月還是十一個月我記不到了…

訪:伯伯被關的時候是在哪裡?

受:我就是被到那個…保安司令部,匪諜這個事情就是保安司令部管的嘛…我們關大概…最多一個星期…一個星期就知道我們沒有,他們都是有經驗的嘛…非常了解的,有經驗的。

訪:若一個星期就知道是冤枉的,怎麼會留伯伯那麼久?

受:就把我們…我們就因為我的同學開小差,逃亡了,就因為這個事情就轉到陸軍總部處理,陸軍總部處理他又不敢馬上放你啊…萬一你真的是匪諜他負不了這個責任的呀,對不對?這個情形他這樣關那麼久,就這樣…最後,因為我同學他是開小差才判五年,送到金門服勞役…(笑)服勞役…我就無罪開釋,就這樣,其他我就都不知道了…(笑)

訪:所以那麼久是因為被轉來轉去…

受:沒有轉來轉去…就保安司令部轉到這個…陸軍總部,欸…因為開小差這個是軍人嘛…

訪:那時候被移轉會很忐忑不安嗎?還是您就是配合?

受:不是…這不是配合啊…這我們也不知道啊!(笑)他就給你移送啊…

訪:他就叫您跟他走就過去了嗎?

受:對嘛…就這樣啊…(笑)

訪:可以請問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他們將您帶走的嗎?

受:就是…我們不是在訓練嗎?!訓練畢業了嘛…在台北,總統要校閱警察嘛…就這麼一回事兒。

訪:所以那時候警察的權力是比軍人還要低一點的?

受:這個…警察是地方的嘛…那個軍人是保國的(笑)…這不一樣的。

訪:伯伯被囚禁的那十到十一個月,他們對你的態度是?

受:他們對我們都不錯…就是開始的那時候,害我們那一個,那時候打過我們兩個。

訪:那那個長官是怎麼被發現是匪諜的?

受:那我們就不知道了,我們出來以後他就被槍斃了…那時我出來不是復職嗎?我就去報到啊…那時副總隊長就跟我講了,早知道我們是冤枉的了!…我就說我很幸運的是,我很信任政府,就是這樣。為什麼會信任政府?…我們實在沒事啊!就沒事了嘛…不會說沒事還給你怎麼樣,沒有!對我們態度也都很好,就那個傢伙打過我們。

訪:所以匪諜對伯伯來說並沒有那麼令人恐懼的嗎?

受:我沒有恐懼…(笑)我又沒有做了其他什麼事情…

訪:那伯伯自己很坦然,會覺得週遭可能隨時都有匪諜在您身邊嗎?

受:這、這個當時是有的情形…當年眷村就是這樣宣傳的嘛…(笑)你要小心這個匪諜就在你身邊…這個是有這個狀況。

訪:跟人交談時會特別避掉一些話題嗎?

受:…我們也不敢去亂扯什麼嘛…對不對?我起碼坐十個多月以上的牢嘛…對不對?(笑)

訪:伯伯無罪釋放後就回去做原本的工作嗎?

受:我就要求復職啊!我就…陸軍總部就給我起公文,我要復職啊…我沒罪嘛(笑)…

訪:伯伯就從復職一直待到退休嗎?

受:欸,對!就又待到行政警察嘛…我原來的不是行政警察,是專業警察嘛…調過去的。

訪:經歷過這個事情,伯伯重新回到警職會特別小心嗎?

受:…(點頭)你不能說沒有…當然我沒有什麼事也講不出來什麼事情嘛…對共產黨的事情我們也不了解,他的地區我也沒待過一天,他的情況我是不清楚的…但是,你經過這個事情,你是要小心的…你要防後面也會有人跟你一樣…這個是有,絕對會有的…

訪:那個時候的警察須要抓匪諜嗎?

受:要!

訪:伯伯有抓過匪諜嗎?

受:沒有辦法抓,我們怎麼知道誰?你真正知道你就應該抓,這是有的…可是你不知道,你怎麼知道?

訪:那個年代警備總部的權力比警察還大嗎?

受:哦!他那個可大了(笑)…警察他都管得到啊!只要說你犯了那種問題,他都管的到啊!

訪:所以警備總部最主要就是在抓匪諜?

受:對對對…他主要就是這個工作…

訪:有聽過身邊的人或朋友或誰家有匪諜嗎?

受:沒有…即使有這情形我們也不了解,人家也不會跟我們講(笑)…對不對?!

訪:大家會自然的避開這樣的話題嗎?還是只跟熟識的人講?

受:(搖頭)不會講、不敢講。

訪:再親密的人都不會講這樣的話題嗎?

受:(點頭)…你怎麼講?…不是,你覺得親密,我們也不知道人家覺得親密不親密對不對?不要亂講啊…你這個出事情怎麼辦啊?

 

訪:伯伯隻身來台灣嗎?

受:我家就我一個來。

訪:是因為警察,就跟著一起過來嗎?

受:不是,我主要還是因為我表弟,他來台灣,我和他相當好…我又想過來跟他在一起,這樣的…有這機會來我就來了嘛…像我們在大陸上,受不了了…受不了…不是說我們家怎麼樣好,但是也算小康嘛這樣…也受不了…

訪:伯伯是覺得來台灣生活會比較好?

受:也沒有這個想法。誰知道在台灣生活好不好?(笑)

訪:為什會在大陸那邊受不了?

受:共產黨。他知道你是地主嘛…有家有土地嘛…你是地主啊…他這個最重要的就是地主!他要鬥爭你。你受不了…

訪:他希望你們都奉獻給國家嗎?

受:他根本…(笑)根本都被他搶去了…我們還能幹嘛?就是土地他全部都是國家的了…他現在賣土地你不是搶我們的土地嗎?就這樣嘛…(笑)

訪:所以伯伯老家是有土地的嗎?

受:對啊…所以我說…我…受不了…地主是第一個被鬥爭,最外邊兒就地主!

 

訪:台灣三十八年戒嚴,到七十六年解嚴嘛…

受:我三十八年來,我…我沒有什麼戒嚴啊!沒有啊!都是以後、以後…我那時候在嘉義那個南靖糖廠,我們到飛機場去找朋友啊!嘉義不是有機場嗎?那機場就是軍用的嘛,隨便從哪個地方進去都無所謂,沒有人管的嘛…你到哪兒去也沒有人管你啊!那都以後!以後情形不對了…不然你就台灣也沒有了(笑)…

訪:所以伯伯覺得那個時候本來就應該戒嚴?

受:對!…因為我們是反共的嘛(笑)…

訪:伯伯到現在還是期待反攻大陸嗎?

受:這個倒不可能了…這個美國人一駐台灣海峽你就沒有了…這點這想的到的嘛!

訪:伯伯現在會覺得還有匪諜嗎?

受:匪諜的事怎麼沒有啊?!還是有的呀…現在是你什麼話都可以談,無所謂…

訪:但是您還是相信有。

受:(笑)對…這不用宣傳的。就是剛開放的時候有點緊張…還要保密。

訪:現在感覺好多了吧?

受:現在沒什麼了…也沒什麼秘密了…

 

訪:伯伯曾經是受害者,很多受害者因為這樣覺得內心不平衡,伯伯是因為覺得自己行的正坐的端所以經歷這段也沒有關係,因為是政府的政策嗎?

受:我們既然來了嘛,假設說即使你回去,還是給弄回去了,你回去了,你也受不了那邊…對不對?…事實是這樣(笑)。

訪:被關了將近十一個月,伯伯從來沒有任何的怨懟?

受:從來都沒有過我跟你講。

訪:現在社會還是有許多受害者的家屬,即使政府已經做了賠償,也澄清他們不是匪諜,是冤枉的,但是家屬還是無法接受,伯伯有什麼看法?

受:這個我也不敢說他們有,這個情形說有沒有冤枉我也不敢講,當然也會有…但是還是在少數,你要說都是被冤枉,這怎麼可能?…要不你冤枉我們也完了,對不對?老早我就(笑)…哎呀,這政治操作。你調查出多少人,對不對?炒作嘛…(笑)我也沒辦法知道,我們也不了解。

 

訪:在當時那個年代,對我們的政府有甚麼樣的期待嗎?

受:就反攻大陸嘛(笑)…

訪:那時候反共義士會在身上刺反攻大陸、殺朱拔毛…

受:反共義士那是韓戰以後。

訪:會因為反共義士來台開心嗎?

受:我們無所謂嘛…(笑)無所謂開心不開心…

訪:開放探親之後伯伯有回去嗎?

受:有啊…我第二年就回去了,沒有二十次也十五次以上了。

訪:伯伯現在在大陸還有多少親人哪?

受:我現在就我弟弟一家人,沒有啦…

訪:所以台灣也算是您的家鄉了吧?

受:我這走不了了啊(笑),綁住了…還走什麼?這麼大年紀你走要往哪兒走?

訪:那伯伯對現在的政府有沒有什麼期待?

受:期待不了…怎麼期待去呢?你現在是民主啊!民主社會啊!有什麼好期待的嗎?

訪:伯伯會覺得台灣是一個國家了嗎?

受:可以說國家,但是不要鬧(笑)…鬧了就不是國家了,是不是?

訪:這個之前吵的都很對立啊…

受:不是,這個對立,你不要妨礙國家。可以對立,你有各個的想法嘛,但是不能妨礙國家,你妨礙國家國家完蛋了,大家都完蛋了。有什麼好對立?沒有什麼好對立。像現在在講什麼砍年終獎金啊,我一句怨言也沒有。你起碼我還有薪水可以拿啊!年終獎金砍掉,我薪水這不可以砍掉啊…這國家的事情不能妨礙。

 

一直以來,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,似乎與政府之間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

董爺爺即便曾因被誤視為「匪諜」而冤枉入獄近一年的時間

自始至終未曾對政府有任何埋怨

我們或許可以猜想董爺爺是因為痛恨共產黨而歸順了國民政府

卻無法抹滅董爺爺在台灣這塊土地落地生根的決心

「匪諜」過去離董爺爺很近,現在在他心裡也不曾離開

而董爺爺提到的那個「匪諜」長官,是否當真是個匪諜,也不得而知了

但,可以確定的是,在那樣的大時代底下

「匪諜」對人民來說是社會底下暗潮洶湧的伏流

隨時隨地,等著翻覆這個國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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